老戏台就在村子的西头,我家的老院子又在老戏台的西面,老戏台和老戏台所在的那处院子,现在越来越破落、孤单了。
归乡的次数越来越多,那里有我的亲情与牵挂。归乡的那条大路、那条小径虽然依旧,可终究已经物是人非。每次归乡,到村口便一眼望见那处老戏台,苍老而寂寞站立在一片萧条中。老戏台灰白色的躯体,掩映在它身边那两棵百年巨杨斑驳的投影中,巨杨皴裂干枯的皮肤与老戏台憔悴颓废的脸庞,静静又无奈地诉说着百年过往。
老戏台,村里人也称它乐楼。
乐楼矗立在一个长方形院落中的最南侧,靠大路,面北背南。院子最北侧,是与戏台隔二十多米对望的一排三间正殿。院子中央是两棵粗壮且高耸的大杨树。正殿与乐楼如一对朴实的夫妻,殷殷观望着他们一对茁壮的儿郎,百年来不曾改变过姿势。正殿、巨杨、乐楼是这个简陋院落的三位主角儿。我们就是从这里开始眺望村外、眺望沃野与蓝天,然后依依不舍地离开抚摸我们的一双双大手,决策明天、走向远方。
正殿最初的状况我没有记得住。听大人说这里曾经有过一位道人,就在其中叫五道庙的里面居住,我妈把道人叫做老道,据说是一位姓刘的老道,肩上老背一杆旱烟枪,一身的老烟叶子味儿。而我最早的记忆中,这三间正殿已经是生产队存放粮食的库房了。正殿顶子向前延伸出近两米的前檐,木柱和木梁之间用榫卯锁牢支撑,上方雕梁画栋,色彩艳丽,经多年风雨后又显古拙的美丽。梁间燕子呢喃,跳跃进出于三两处旧的或者新筑的泥巢。正殿顶部前出水长,后出水短,全部是青黛色的兽头桶瓦覆盖。殿顶东西两侧各砌一座砖雕,是两尊瑞兽,应该是坐立起来的麒麟模样儿。瑞兽看上去好看,也黑黝黝地特让人感到神秘,于是有那么几年,它们就成了我们几个小伙伴儿玩弹弓和掷土块儿的靶子,它们的身体和面部曾留下被袭击的累累伤痕……心中的忏悔不知道有多少次,如果它们真有灵性的话,但愿它们能宽恕我们那时的无知与顽淘吧。
每当收粮归仓和交公粮的时候,我大舅的大马车会停在院中,等待卸粮或装粮上车。大队保管拎着一串大铜钥匙过来,打开仓门上的大黑铁锁,取下咣当作响的铁环,抽出一层层的木挡板后,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我们就可以看清楚里边的一切。粮堆比我们的个子高出许多,左右两侧墙壁上方绘着各种各样的图集,是黑白色的图案。有造型生动的八仙人物、有细长的墨兰叶子和漂亮又庄重的边饰。正面墙上有彩色的壁画和很薄的泥塑,只能看到好像是一件战袍的一部分,上有鱼鳞般的凹凸形状,极为鲜活生动,其他部分被一片红彤彤的现代宣传画所遮盖。
农村生产责任制后不久,正殿便不再做仓库之用。之后是我长时间地远离家乡在外读书,远离中并不知觉,有一天,猛然发现正殿破败了许多。屋顶莠草簇簇,迎风摇曳,瓦楞有的剥落,有的已经塌陷,甚至裸露出褐色的松木檩条。漂亮的飞檐有几处已倾斜歪垂,有一两处完全塌垮,如一位老人因年迈掉了牙齿后留下的豁口,看了让人心酸。
那一年我从场院回家路过正殿时,正殿顶部竟然完全塌倒了,只剩下几面半截的残缺土坯墙。檩条不见了,飞檐画栋不见了,燕巢不见了,墙上彩绘不见了……除了记忆,再没有其他任何留存。
正殿往南不到五步,就是两棵巨大的杨树。两棵树之间距离只有两三步。两棵大树植根于同一方土地,拥有一样的年龄、一样的身高。一部分树根呈硕大的板块状裸露出地面,如巨龙爪一般遒劲,令人壮怀。树干粗壮无比,即使是大人也至少要两个人才能张臂合抱,我们小伙伴儿似乎没有过自信和勇气去尝试合抱树干。我们倒是觊觎过树头枝桠上的几个大鸟窝,特别奢望爬上巨杨的树冠去实现这个奢望,但还没伸手伸脚,便放弃了攀爬的念头。大杨树太高大太雄伟,没法下手。说实话,就连我爹也只上到过其中一棵树的三分之一处,修掉了一些杂七乱八的小树枝,大杨树更显挺拔,但爹是使用了木梯子的。
我开始记住它们的时候,这两棵树便已经是老树,是巨杨了。老人们讲,正殿建成后没多久,是入住的老道种下了这两棵树。当初它们算是正殿的两个孩子,可后来的一百多年到今天,两棵巨杨慢慢成了正殿、戏台以及这个院落的一对儿守护神。
而今的两棵大杨树又老了许多,依然虬劲的气势中,已明显多了几分苍老与颓废。树冠顶部有两三枝粗的树枝已经干枯,是雷电击毁还是自然枯朽,不大清楚,也许两者都有吧。树皮已剥落,裸露出一片又一片古铜色的、精瘦又结实的肤肉。几十年来大自然风霜雨雪洗礼磨砺凝练了这样的包浆。那庄严的古铜色应该是一份成熟,也是一枚枚勋章,更是一份永恒的骄傲与荣光。
乐楼坐南面北,黑石打根基,青砖砌成。楼顶也是兽头桶瓦铺就,年久之后时有斑驳的绿苔藓附在瓦楞周围。楼顶北高南低,两侧出水。顶下侧左右都有大气的砖饰。乐楼顶子并不是又平又直的那种生硬设计,从侧面看整个楼顶北侧稍挺立,向南顺下时打了一个美丽的缓弯儿,然后再延伸下去。这一优雅的设计马上给乐楼增加了几份艺术气质。乐楼的南墙上用立砖碹出一个圆形窗口,直径不超一米,既增加了乐楼在建筑上的灵动协调,又满足了后台乐器响声的传播需要。圆窗口的下方是乐楼的南根基,但南边根基和东西两侧的根基明显不同。在修建时,南根基的黑石头全都露出青砖墙两拃左右,恰好要能让人们舒适地坐下。而南墙之下便是一条官道,人来人往,这样看来那根基的石头安排是用心良苦的,极具人性化。我的记忆中,的确叔婶们闲时便坐在这些石头上,或靠着石头蹲在土地上,聊着家常事儿。我的父亲有时也会在这里站一会儿,但除了聊庄稼,父亲几乎极少说话。父亲高大的个子站得笔直,手指中夹支迎宾烟卷不停吞吐着,目不斜视,却早已记住人们聊过的所有内容。
正月、二月唱大戏时,稍上点岁数的老戏迷们会早早放好木凳子占个座位,而且这个座位几乎是每天固定不变,不论这大戏唱几天。这方戏台上,后来曾有山西省青年晋剧团来演出过,也有名气不小的原来的朔县大秧歌剧团来过,他们的节目中印象最深曲目是诙谐却感人的《泥窑》;还有右玉道情、内蒙古二人台也在这里上演过多次,当然演出次数最多的是县里的晋剧团。我的父亲最爱听整版的晋剧大戏。
前日回村看老母亲,并再次来到久违的老戏台前,拍下几张关于正殿、老杨树和老戏台的照片。母亲拄着拐杖执意要与我一同出去,好在只有三十步的距离,母亲可以走过来,再说,母亲也极愿意过来一趟。
老戏台的顶子已经被翻修过,不知是哪年的事。原来的木飞檐头没有了。露出的椽子头显示,这些木料大部分来自村外树林中那种并不高大的黑皮矮杨。戏台顶上不再是青黛美丽的桶瓦覆盖,取而代之的是凹面儿的蓝色大板瓦。尽管这样的修补略显尴尬,让古老的戏台仿佛戴上了一顶较为现代的“前进帽”。但还是要感谢当年的村委和村民们,是他们终归没有让老戏台颓塌为一片废墟,今天还能够颤巍巍立于村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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