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曾经问孩子,放假过年,什么时候最好玩,她不假思索地说:“三十晚上熬夜。”我有些茫然,过年的热闹不正在大年初一么?然细细体察,也渐渐悟出,那快乐还正不在春节中大啖鱼肉“过年”之际,而是在除夕前备鱼备肉“忙年”之时。倒是初一宴终人散,既觉身子委顿,更感精神虚寂,忽然生出一些莫名的不快来,真个是“几日寂寥伤酒后”了。照这样看来,真正的乐趣是在欲求而非得到。盘马弯弓不发,才赋无穷意味,夕阳近于黄昏,故有不适之意;不在朝暮两情更长,“明日黄花蝶也愁”。
丰子恺先生曾剖析做学生的心理,以为星期六比星期日更快乐。“而毕业的快乐,常在于未毕业时,一毕业,快乐便消失,有时反而来了悲哀。”他以为“在人的心理上,预想往往比实行快乐”。我想人们的这种心理,在文艺欣赏时恐怕表现得更为明显,套用丰先生的话,就是“高潮的悲哀”。“高潮”在美学范畴是指戏剧冲突的极限,照理,戏该就此打住的。然而,有的剧作者不明此理,或者唯恐意犹未尽,将这极限尽情延伸,结果弄得观众胃口大倒,无端生出“高潮的悲哀”来。
戏剧的“高潮”一词源于拉丁文的“上端”、“顶点”。表现“顶点”是绘画的大忌;“高潮”处理不当,也会成为戏剧的灾物。“高潮”成,跌落始,物极必反,天然使成。自然界的潮水涨落自无“忌讳”可言——不过,每年八月十八,成千上万的人聚至海宁,到底是为着钱塘潮头的高,断不会有谁为潮落而去的——然意识形态里的“高潮的悲哀”,是确实存在着的。
京剧《挑滑车》的老本演出,最后还有一个岳飞大败金兀术的场子,试想那是何等的大快人心,这胜利的结局照理该会给观众极大的满足。然而,非常奇怪,观众却一点也没有这种欲望,高宠一死,他们就退场了。宋军成败,成了无关紧要的事。我想,这大约就是“高潮的悲哀”了。
或许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——毕竟高宠是全剧的主角,是“角儿”应工的,他没戏了,纵然岳飞的扮演者有“回天之力”,也拉不回观众的。那么我们看看《霸王别姬》这个梅(兰芳)、杨(小楼)两位艺术大师的力作。此戏初演时,虞姬自刎后,还有“乌江”一场。从情势上讲,那戏该是十分悲壮的,正所谓“生当作人杰,死亦为鬼雄”;就“角儿"论,杨小楼还用说吗?其在京剧武生行中,开“武戏文唱”之先河,更有“活霸王”之称,他还能压不住台?不然。
既然是《霸王别姬》,而非《自刎乌江》,那么,一旦“别姬”,观众就一点也不客气地“抽签”了,管你是“伶界大王”还是“武生泰斗”。我们不得不叹息这又是个“高潮的悲哀”。
写到这里,想起时下较为流行的一种看法:戏曲表演是高度程式化的艺术,演员单凭精湛的“唱念做打”就足以抓住观众。这话也不无道理。大凡爱观《空城计》的,恐怕不是要看司马懿是否会杀进空城,而是要听“我本是卧龙岗散淡的人”。所以听了谭鑫培,还要听余叔岩,看了杨宝森,还要看谭富英。
这确是艺术的魅力,这也是中国戏曲得天独厚之所在。可是,为什么“霸王自刎”人家就不想看呢?当然不是杨小楼没有艺术的魅力。其根本原因恐怕还是在戏剧“高潮“的起落,或者是戏剧“情境”的有无。纵然人们不会替诸葛亮担“束手被擒”之忧,然而“我本是……”的大段西皮慢板毕竟要在“无奈何设空城计我的心神不定”的特定“情境”中唱出,或曰在两军对垒的戏剧“高潮中出现。设想《斩马谡》也来这么一段,观众坐得住那才怪呢(即使现在《斩马谡》大唱快板、散板,也还是有不少观者起座离去,这也算得上是个小小的高潮的“悲哀”吧)。
艺术手段还是要依附于剧中的“情境”,否则去听歌曲、看杂要好了前面说过,丰先生认为“预想往往比实行快乐”,那么能不能为了预想的快乐而永远不去“实行”呢?这当然不可能。不能因为“结婚是恋爱的坟墓”而永远不结婚(虽然西方现有只“恋爱”不“结婚”的“独身主义者”,不过那是病态的,不足为训);也不能因为星期六比星期日快乐而永远过星期六——“实行的悲哀”是不可免的。然而“高潮的悲哀”就一般言是可以而且应该避免的。
我们常听一些老艺人说,要“见好就收”,要“留两口给台下的”,足见他们深谙此理。脱胎于全本戏的折子戏,在一定的意义上,也可以说是对“高潮的悲哀”的反动。
二十多年前,武汉市京剧团整理改编《关羽走麦城》时,就成功地避免了“高潮的悲哀”。他们删弃了关羽被擒遭孙吴杀害的情节,改为关羽父子在跌落“陷马坑”的一瞬(那“片刻”)中自刎而死。这不合史实,也有悖《三国演义》,然而这种处理符合“紧临顶点,就收场落幕”的观众审美心理。著名演员高盛麟在关羽自刎时,用了一个漂亮的“硬僵尸”。而导演于琮琨连大幕的配合也没放过,要求在那“僵尸”倒还未倒之际倏而合幕。英雄末路的壮烈色彩不用一言一语而感染着尚未离座的观众,那悲剧的力量是震撼人心的。我们注意到,戏曲剧名的选取,常常就是那一出戏里最大的“动作”。如上述的《挑滑车》、《霸王别姬》、《关羽走麦城》等。这最大的“动作”一般说也就是剧中之“高潮”。“动作”完成了(即“挑”、“别”、“走”),“高潮”也就到了,戏也该结束了。
当然,不是每出戏都须在“高潮”中落幕,情况各异,不能求一。然而,正因为那“高潮”中的“片刻"不仅“包含从前种种”,更为可贵的是“蕴蓄以后种种”——它使观众自己得以去延伸,去品味,使他们走出剧院大门时还保持着一种快意,一种兴奋,一种张力——所以我们应该尽量选取那“富于包孕的片刻”而力避“高潮的悲哀”。就像清戏曲作家蒋士铨所描绘的那样:“语入妙时却停止,事当急处偏回翔;众心未餍钱乱撒,残局请终势更张。”
(选自《京剧思辨录》,1983年5月11至13日)
微信扫描二维码,关注山西戏剧网