为什么要讲“创作贵在‘创’与‘作’”?这和主题性美术创作有关。对很多创作者来讲都有一个概念:一说主题性,就想到宏大的场景。如何通过主题性美术创作传递时代精神?如何将思想、情感融入形式与技艺当中?这是每一位艺术家必须思考的问题。
主题性美术创作是艺术家回应时代、讲述民族历史和精神的重要方式。新时代赋予我们新的文化使命,要求我们在创作中既要扎根民族传统,又要开拓当代的视野。那么,主题性美术创作应呈现什么样的面貌?彰显什么样的本质呢?
何谓“创作”?
答案就在“创”与“作”之中。
“创”是创意、创新,并通过构思、构图体现艺术的智慧创造。艺术家要有扎实的功底,现在一些片面推崇西方当代艺术观念的人,认为艺术不需要技法,搞一个观念出来就可以了。实际上这是非常片面、错误的,因为艺术最后是要感动人,除了有思想情感还要有高超的艺术技巧来阐述思想情感,同时在高超的艺术技巧当中,要看到艺术家创作的工匠精神、投入、沉浸在创作世界里的感动人的艺术力量。这是非常重要的。
“作”是以技法、技艺、技巧完成“创”,呈现出鲜明的形式风格特征。这两者缺一不可,只有在创造与制作的完美结合中,才能体现出思想精深、艺术精湛、制作精良,主题性美术创作才能焕发出其应有的生命力量。
创,乃主题性美术创作之灵犀,以创新理念、思想跃升,破传统之囿,启时代新思。作,为其形质依归,凭技艺实践、精妙呈现,将无形化有形,使精神具象。唯“创”与“作”相济,方能于美术创作之中,深植时代精神,彰民族精魂。
如何创作?
理解了创作的要义,才能直面“如何创作”这个更加复杂的问题,我从五个角度提出一些阐释和建议。
(一)主题——定位是关键
主题性不仅仅是文学性,不是学生写作文时单一的、简单的主题概念,它是以历史进程和社会现实为依据,从民族精神和时代精神中提取的具有深远影响力的人物与事件,既承载文化记忆的光辉,又彰显艺术思想的哲学深度。主题性是超越题材的精神探索,它要求艺术家通过形式语言进行创造性表达,捕捉历史之光与生命之魂,使作品既扎根于历史与现实,又具有观念的超越性与象征性。所以说,优秀的主题性美术作品,是一个社会或时代的文化缩影,亦是人类精神谱系的可视化呈现,汇聚内容、精神、语言与技艺等多重价值。
主题不仅是题目的问题,它也不仅是内容的问题,主题与精神相关联。要谈主题性创作,首先要谈到内容,要锚定关键点,主题性美术创作,其首要环节乃是“选题”,其内容当体现历史深度和广度,主题当体现思想的高度,审美与创作当体现时代的气象。艺术家应以哲思审度空间,挖掘能映照人类共同情感和文化内蕴的关键题材。为何许多重大历史题材作品令人过目不忘?正是因为作品锚定了坐标,抓取了关乎民族命途与百姓福祉的主题,捕捉了关键性人物的特征、情感、内心世界。所以,内容与主题的选择,离不开艺术家的宏阔格局,敏锐的洞察力,在广阔的社会场域中寻找最能体现时代精神的切入点。切入点很重要,切入点关键是要切,关键是那个点,所以往往表现重大主题的美术作品、艺术作品始终从小切口走进去,就像桃花源,一个小洞进去,从而能挖掘更深的主题。
(二)精神——审题以铸魂
因为审题以后才能把灵魂注入进去,如果说主题是“体”,那么精神就是“魂”。好的主题性美术作品,须在“魂”上下功夫。
何以铸魂?重在“审题”。“审题”是主题性美术创作中灵魂求索与思想塑形的过程,是艺术家自表象趋本质、由技艺入精神的必由之径。审题之要,在于理解主题的深层含义,挖掘其时代价值和寻找社会共鸣。内容重要但是审题更重要。
(三)语言——形式融妙思
有了主题与精神,还需要恰当的艺术语言进行表达。这涉及内容与形式的水乳交融,构思与情感的相互辉映。其绝非仅为构图、色彩或造型等单一技艺而是艺术家别出心裁思维的彰显,是对现实生活之萃取和符号化呈现。一切艺术都要以形式表现出来,形式的创造正是艺术家一生所探究的,形式的创造决定了风格的呈现。任何艺术没有风格味同嚼蜡。意大利哲学家、评论家安东尼奥·奈格里先生讲:任何一个创造性劳动,总是体现出它的风格。这种风格越是强,对人类社会的贡献就越大。很多画家画得很好,画了一辈子,没有风格。一看就是一张好画,但看不出是谁画的。所以风格是艺术家身后的影子,你的形状在投影当中体现出来,但是往往因为光照射的角度,这个投影可能会拉长,可能会压扁,但是它就是你的灵魂之所在。这就是风格。
高明的艺术语言能够以无声胜有声的感染力,引导观者渐入佳境,迈向精神的穹顶。
我认为,好的艺术语言应当具备三重境界:
一是以独特的构思创造艺术形式,使视觉符号具有强烈的辨识度。但是这个辨识度不是故意而为,王羲之写得那么典雅文气,宋徽宗那么精劲,都是由内而外的自然流露。如果故意造风格,有了辨识度,但不学习传统,那能叫风格吗?能叫辨识度吗?打破京剧、粤剧等的传统唱腔,到台上乱喊乱叫,那叫戏剧吗?叫风格吗?风格是在长期以来继承传统过程中,融入自己深刻的人生理解和艺术探究、追求所形成的。
二是以含蓄丰富的表现传递情感,让情感的温度从作品中溢出。
三是以富有深意的象征直抵心灵,让作品的意蕴气象焕发出感召力。
(四)制作——分毫见精良
“作”是创作的最后一步,也是主题性美术创作的落脚点。精良的制作不仅仅是对技法的熟练掌握,更是艺术家人格修养的体现。
主题性美术的感染力往往体现于细微处。一笔一画、一色一光,均可迸射思想之强震;一毫一厘的差异,则可区别艺术品质、品位、品格之高下。超越之“作”,非为技艺之夸耀,而是以至诚之心、至妙之思、至朴之法、至匠之工,承载最纯真的情感、最深沉的思想。顾景舟是大家熟知的一位紫砂壶大师,他的紫砂壶市值很高。他晚年时候我到他家去拜访,他跟我讲:艺术的高下之分在分毫之间。你看他做紫砂壶时手打的泥坯子很均衡,做的时候刀一刮,一折一卷圆就出来了,待壶盖做好,两个部分组装起来,一把壶就完成了,那种速度和整个工艺过程就是一首美妙的诗篇,不多不少。所以他强调艺术在分毫之间,就像戏曲唱腔里一点点微妙之差都是艺术家几十年功底的体现。他还以一位很有名的艺术家作为例子,这个人在出名之前画的东西很好,出名之后找他的人多了,应酬之作也多了。艺术家在出名之前就像没烧开的水,在98度、99度的时候都还没有沸腾,没有雾化。当沸腾以后,要气化了,这时候,需要自己主动凝聚下来——再冷却,再变回成水。是冷却下来,还是在不断升腾中变成雾,是一个考验。所以艺术家一生当中都在追求,正所谓人生艺术、艺术人生,实际上把精神、情感、意志,把一些痛苦和快乐融会在一起,才能化为真正的艺术力量。
上述四点,既是艺术创作的逻辑脉络,也是评判作品优劣的尺度。其围绕“表现何物”“缘何表现”“如何表现”的问题,协同指向一个目标——通过精心选题、铸魂立意、创新表达与精湛制作,将作品打造成具有思想深度、情感温度与审美高度的艺术经典。思想用的是深度,情感用的是温度,审美用的是高度,这三度,是艺术经典的根本所在。
(五)不良现象与建议
刚才我谈了艺术好的方面,当然艺术当中也有不良的东西,我曾总结过,中国美术创作在某个时期出现的一些负面倾向:迎合西方少数对中国有偏见的人的欣赏趣味,丑化中国民众和政治人物,自我贬低。20世纪90年代我到德国去对这些印象很深。出了科隆的火车站是一个大教堂,旁边有一个博物馆,里面就挂着一些中国领袖的形象,被他们调侃,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丑化。这些东西难道就是当代艺术?难道就是世界先进的文化吗?
误把利益当理想,在市场化、商品化的驱动下,作品艺术价值的评判标准模糊;误把模式当传统,对传统文化缺少辩证的分析,把封建文化的表面样式误认为是传统,把重复前人误认为是“坚守传统”。传统是源流,是生生不息的,在不同的历史时期,在不同的社会文化背景下通过不同的艺术家的阐释、继承、学习与发扬,都深化在不同的生命价值上,那才叫真正的传统。传统是在创新当中体现出来的,传统不是一个固化的模式,传统是动态的。
误把流行当创新,对西方现代主义、当代主义思潮之下产生的光怪陆离的艺术形象、艺术形式缺少客观的认识,一味效仿,把流行的、时髦的艺术误认为先进文化。
今天我还要在此基础上总结主题性美术创作现存的若干不良现象:
一是形式至上。过度追求艺术形式之视觉冲击力,脱离内容,或是精神内涵,习惯用概念化、符号化的方式表现,导致作品空泛。
二是浮于表象。热衷于炫技,却不深耕主题思想,导致作品流于表象,缺乏堪经推究的历史厚重。
三是偏执叙事。偏于叙述事物的内容,以人和事的表面呈现,构成大而满、繁而杂的画面。缺乏对人物精神的表现和主题挖掘。
四是疏于对主题深研精析。创作前对历史背景及文化价值探究不足,未能通过个人视角深入挖掘主题的复杂性和多样性,导致作品趋于模板化。
五是形象概念化、审美单一化。在表现工人、农民与领袖或英雄形象时,受既成脸谱化的影响,构图往往中心对称化,未能体现各类形象的精神特质与时代风貌。
为此,我们须明确如何走出误区、正本清源,使艺术创作真正为表现现实、弘扬精神,为时代立碑、为人民画像。
第一,加强研究、回溯历史,立足传统。
主题性美术创作应深植于对历史与同类作品的研究学习。艺术家既须深谙历史脉络,还应借鉴艺术史上优秀作品的呈现样式与创作手法,在历史与现实之间找到共振点,以丰赡的学术积淀提升创作的理念支撑,进而形成有根基、有深度的艺术表述。
第二,要摒弃简单化的历史图解历史。
不能停留于对历史事件或人物的浮泛陈说,而应着意于“审题铸魂”。亦即,艺术家在创作时需探究事件背后蕴藏的精神内涵,将历史温度转化为视觉语言中的人文厚度和情感深度。
第三,要以人民为中心,扎根生活,切近现实。
生活就是人民,人民就是生活。这不是简单的口号,也不是抽象的概念。要在对无数次现实生命的体验中,在人和事的交融中,在时代发展的洪流中,在对历史的反思和对未来的前瞻中,参照、对应生动的现实,对应那些有血有肉的精神实体,去感受“人民”二字真正的价值。生活既指火热的现实生活,但又不局限于眼前的现实。历史也是间接的生活,是日积月累的生活的沉淀和提炼。要把历史上的人和事进行比较、参照,去感悟中华文明连续性;以大历史观、大文化观、大时代观去感悟“人民”与“生活”的真谛。现在很多人画历史画,画出来只是穿了道具的人。看当前的美展中,有的作品对历史人物、自然景观的刻画,技巧确实不错,就是人物全是现代人的脸,眼睛里面都没有深刻的历史感。真正的历史画要走进历史,要从历史人物的生命中走来,你的作品才能表现出历史感、深度感。否则就像现在一些电视剧里,穿着古装讲现代人的话,动作、形态各方面一点都“不古”。如果去观察很多研究历史学、考古学的老先生,拄着拐杖走过来所表现的那种力量,都能够让你感到这是从历史深处发出巨大的文化之力。戏剧舞台也是如此。我记得,著名表演艺术家濮存昕先生在国家大剧院参观我的雕塑展时,当他看到李白的塑像,非常兴奋,一下子进入角色,深情地朗诵起李白的《将进酒》时,尽管没有化妆、没有穿李白的服装,但是眼睛一闭起来听他的声音,就是从唐代走来的。因为他理解了李白,这才是最重要的。
在前面所说的基础上,我们还要敢于革新,也才能实现真正的创新,突破程式化的藩篱。艺术家在创作时要警惕程序化的窠臼,力臻形式与内容相契合、技法与情感相交融。当然,在形式语言上可探索多样化的表现手法,但其核心始终应该借形式以传递思想,即,形式创新始终要服务于思想情感的抒发。
总而言之,在主题性美术创作中,艺术家当以文化自信为秉持,以渊深的学术研究为根基,以扎根生活为依托,在形式与思想的双向突破中,探寻独属于中国主题性美术的创新表达路径。唯有如此,才能真正为时代立传、为人民抒怀。
(民盟中央副主席、中国美术馆馆长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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